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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今天没有鸡汤。
《洗澡》
小李剃了个光头。
他老婆要是看到他剃了个光头,估计不会让他进家门;即使进了家门,也不会让他进卧室门的。小李在一个事业单位上班,是一个兢兢业业、遵纪守法的普通职员。几天前他看到同事因为天热头上长包剃了个光头,他就决定也要剃光头。
小李有好多年没剃光头了,上次还是在高中。他记得很清楚,是在高二。高一升到高二,班里换了一个语文老师,因为高一的语文老师被“留级”了。小李很喜欢高一的语文老师,一个刚从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不仅因为他长得帅气阳光,而且他还鼓励学生看课外书,鼓励他们写作文大胆想象,给新概念投稿,而不是那种循规蹈矩、按套路拿高分的蠢文章。这位老师的粉笔字写得特别好看,板书简直是书法作品,经常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古代诗词,还是竖版繁体的。有一次,他默录了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他还给学生们朗诵西方诗歌,小李就是那时候知道惠特曼、庞德、艾略特、金斯堡的。可是这位年轻的、富有理想的语文教师并没有给班级带来变革和进步,以至于每次考试,他们班的语文成绩都在年级倒数。本来,只要没有特殊问题,老师都是跟班带的。可第二年,这位语文老师就不再教他们了,继续留任高一。传言有的说是班主任要求的,有的说是学生投诉,在教师评价表上给他打了低分。
新来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四十好几的女人,脾气特别差,上课总是一副苦瓜脸,讲课让人昏昏欲睡,对这个差班的学生很是瞧不起(她教的另外一个班总是年级排名前三),学生们都骂她是不是更年期。这时候小李就更加怀念起之前的语文老师,上课不是看课外书,就是在课本上写诗。直到有一次,他在课堂上看用语文书皮包着的《挪威的森林》,被老师逮着。女老师一把抢过小李的书,小李紧张得不行,想反抢过来,差点和这位四十好几的女人扭打在一起。果然,语文老师翻开了被小李翻烂的那几页:“那一夜,我和直子发生了关系。”以及最后几页的:“渡边,跟我做那个吧!玲子小声说。”女老师更加恼羞成怒,骂了一句:“流氓!”然后让小李滚出教室。
小李当然滚了。他出了校门,在街上晃荡,后来去了一家小书店。在书店的角落里,他看到有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小李想起“今晚月色真美”的典故,也是之前的语文老师教的),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还有一本没听说过的作家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他先是拿起《黄金时代》看,一开始就是讨论破鞋的问题,然后不断出现“小和尚”。小李想起女老师怒发狰狞的模样,吓得赶紧把书扔了。他又拿起《麦田里的守望者》,作者的叙述腔调实在是太合他的胃口了:“我在那儿根本没见识过一个出类拔萃、善于思考的家伙,可能有两个吧,就那么多,不过很可能在他们来到潘西中学之前,就已经那样了。”小李想起身边的同学,简直不能太对了。看了几节,快到中午放学的时间,他决定把这本书买走,回去好好看。
当他回到学校,学校门口有一个理发店。他想起女老师骂他“流氓”,嘴里嘟哝一句“他妈的”——小李灵光一闪,决定去剃个光头,做一个进“监狱”的“流氓犯”。
剃头的时候,理发店老板一再向他确认,是不是真的要剃光,他知道小李是二中的学生。
小李坚决地回答:“是!”他还记得老板跟他说,前阵子,二中也有个学生剃了光头,小李是第二个。他想起刚看的书里面说“可能有两个吧,就那么多”,不仅哈哈大笑。老板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刺激。光头很快就剃好。镜子中的自己,像一个小和尚,小李对这个发型很满意。
进校门时,小李被门卫拦下了,要盘查他的身份。小李拿出学生证,但门卫还是记下了他的姓名和班级,说要通知班主任,恐吓他还要全校通报,拿着鸡毛当令箭。小李才不在乎,难道还能因为剃光头把他开除?那他真是比霍尔顿还惨。
同学们对小李的行为感到好奇,男生都想摸他的光头。
这帮无可救药的家伙,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剃光头吧。
老师也拿他没有办法,有的叹气,有的嫌恶,语文老师简直恨不得要用眼中的怒火烧死他。最后,班主任只得要求他戴上帽子。
小李想买一顶鸭舌帽,霍尔顿的红色鸭舌帽似乎很酷,太过于张扬耀眼,伟大的无产阶级领袖和导师列宁同志经常戴着象征布尔什维克革命胜利的灰色鸭舌帽,小李就想买一顶那样的。可是他找遍了,这个小城根本就没有像样的鸭舌帽,只有普通的旅游帽。小李的爸爸老李去江边钓鱼就戴着旅游帽。每天,小李戴上帽子去上学,感觉自己是去钓鱼。
老李以前在镇上机关单位上班,后来下岗了,只得到城里打工,边照顾儿子上学。都五十多岁了,还混成这?样。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连儿子也管不了。剃光头算什么,想当年,老李还和同学搞串联,破四旧呢,对小李的“叛逆”行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李不准任何人摸他的光头,但一个人例外,就是坐在他前排的小慧。可是小慧不会无缘无故地摸他的光头,小李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要求人家摸他的光头。直到有一天晚上下自习,天下着小雨,小李没有带伞,他戴着帽子。
走在路上,小李看到有的同学打着伞,有的骑车飞驰,或快速往家赶,匆匆忙忙,毫无在雨中漫步的雅趣。他想体验一下碎雨落在光头上是什么感觉,于是摘下了帽子。雨落在他的光头上,还停留了几秒,然后汇流到颈脖,像花洒给植物浇水。这种在天地间沐浴的感觉,让小李感到全身清凉、惬意。他悠然地行走着,真是“泠然善也”。
突然,花洒被关了。小李抹了一把脸上模糊双眼的雨水,看到小慧站在他的身边,原来是她撑着伞,“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小慧淡然又关心地说:“你不怕感冒啊?”她轻飘飘地说着,顺手就在小李的光头上摸着,擦拭了两下,雨水又流进了小李的眼睛。小李的头皮像是触电了一般,从头顶到脚底,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活。夜色真美。“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回到家,他都不记得两个人说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唯有头顶的触摸依然让他全身燥热。
第二天,小慧表现得如同往日,昨晚的情景如同梦境。她安静地坐在小李的前排,听课、写作业,有不会的问题还是找小李请教一切都显得自然而又不经意。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小慧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追求者,包括小李的同桌。
头顶的感觉也随着时间和头发的遮盖慢慢消淡,隐藏在小李的内心深处。
在人内心留下美好记忆的感情大多都是未发生的爱情和未曾突破禁忌的爱情。即使对待初恋,小李也不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怀念。初恋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启蒙,在感情上的表达,和性上的认识,无疾而终没有让这段感情留下太多深刻的记忆。第二段感情留下的都是糟糕的回忆,或许它本来有一些美好,但也被那些糟糕给埋没了。第三段感情,他们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然而一切都是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小李觉得生活简直是无聊透顶了!
他已经30岁了,连个小组长都没当上;再过几年,连提中干的机会也没有了。或许就要这么平庸地过到退休,直至死去吧。
他和老婆是相亲认识的,从认识之初他们就抱着结婚的目的,买房子、计划生孩子也在一步步地进行着。他经常觉得身边的这个女人那么陌生,他们更像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互帮互助的室友,以后还要共同抚养一个精密计划、制造的婴儿。
小李很久没有恋爱的感觉了,那种心动、火花、甜蜜、激情、朝思暮想、辗转反侧,都从他身上消失了,像是被吸血鬼屏蔽、过滤了感情。
当他看到同事剃了一个光头,畅然回首,那深藏在内心的感觉又浮现出来,如一股电流从头顶流经身体,直至脚底。他当然不是没有见过别人的光头,而是当光头出现在办公室里,就像当年高中的时候,小李剃了个光头出现在教室,班上的同学都感到好奇,想摸一摸。那时候没有人敢模仿他,然而如今,他给自己找到了个理由。
人一辈子还有多少冲动,还能做多少改变。
下班后,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走进附近一个理发店。对老板说:“剃个光头!”那个勇敢的高中生又回来了。
老板是个女的,问他怎么想要剃光头。他回答道:“天太热了,头皮痒。”他也准备这样对老婆说。
“可能是毛囊炎。”老板告诉他。
毛囊炎,他记住了这个说法,这样跟老婆说起来就比较有理有据。
老板没有多说废话,毕竟顾客是一个成年人了。剪刀、电推子动起来,不一会儿,头皮锃亮。小李在镜子里照了照,对发型很满意。
身上的头发渣扎得痒痒的,回去要洗个澡。小李想起家里的香皂用完了,就走进一家超市。顺便看看有没有帽子,鸭舌帽已经不适合他了,普通的遮阳帽子就可以。
他挑好帽子和香皂,结完账走到超市大门口,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雨。今年夏天北京的雨水真多,真大啊!他想起年7月21日的那场大雨,有人在广渠门桥下,被困在车里淹死了。
太可惜了!雨水很大,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老婆还等着小李回家吃饭。超市离家不远,他想让老婆送一把伞过来,可是又有点担心,就在超市买了一新伞。
小李撑着伞走进雨中,幸好他穿着凉鞋,但裤子马上就湿透了。然后是衣服,风挟着雨,一把小伞根本抵挡不住。伞被吹得翻过来,伞筋断了好几根,帽子也被刮跑了。
小李一气之下,把伞扔在水中,倾盆大雨顿时泼在他身上。豆大的雨珠砸在他的光头上,密密麻麻,粉碎、飞溅。当年的温柔对比此时的严厉和残酷,就如同生活变化。
他想快点回家,于是跑起来。
跑着跑着,白色的雨水遮盖了他周围的一切,分不清方向,看不见房子、汽车和街道,只有噼噼啪啪的雨水交织着。小李被笼罩在一团水雾中,仿佛置身于一个到处都是喷头的大浴室里,他被冲洗着。衬衫湿答答地贴在身上,像是一层多余的皮;裤子束缚在腿上,走路都很费劲,小李就站在了雨中。
“穿着衣服洗澡,活在影子里”,这是小李在大雨中想到的。他不顾一切地把衬衫撕开,把裤子脱了,扔在水里,只剩下一个内裤。他手中有一块香皂,觉得很奇怪,他抓着滑溜溜的香皂,开始打在身上。他把内裤也脱了,当做湿巾,在雨中愉快地洗起了澡。
他细致地擦着身体,好像洗完后就可以出狱,重新做人。
当他穿着内裤敲响家里的门,外面的雨水依然是瓢泼如注,哗哗大作。老婆看到小李跟落汤虾似的,特别注意了他的光头,一句话没说,只是“噗嗤”地笑出来,让他赶紧进了家门,去换上干净的衣服。
小李觉得生活并没有那么糟糕,他的老婆也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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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n
文章丨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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